文/晴明
东晋初年，“王与马共天下”说法的人尽皆知，其实这种情况是西晋的延续。八王之乱的胜者东海王司马越选中琅琊王氏为盟友，“司马睿与王导”不过是“司马越与王衍”的复制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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琅玡王氏的狡兔三窟
八王之乱后，琅琊王氏成为司马越的主要拉拢对象。
司马越是王室支脉，血统疏远，原本没有机会染指最高权力，现在靠着军事胜利掌握大权后，急需树立自己的政治合法性，拉拢世家大族是最有效的方式。
而琅琊王氏经过王祥的奠基，已经成为西晋第一等豪门。
《世说新语》有这样一条记载：
有人诣王太尉，遇安丰、大将军、丞相在坐；往别屋，见季胤、平子。还，语人曰：“今日之行，触目见琳琅珠玉。”
说有人去见王衍，看到王戎、王敦、王导、王诩、王澄等琅琊王氏兄弟都在，回家后忍不住说道：今天走这一趟，满眼看到的都是珠宝美玉。
以上琅琊王氏兄弟，都身居高位，且都是当世名士，被人誉为珠玉，可见家族风采之盛。
在此时的琅琊王氏中，王导、王敦还属于权力的第二梯队。真正为时人看重的是王戎、王衍兄弟。
王戎年纪最大，为竹林七贤之一。他在八王之乱中一路升迁，官至三公之一的司徒。两汉以来，三公承担宰相职权，多由司徒、司空、太尉三人组成，分别掌管人事、司法、军事大权。比如曹操就曾自任司空。魏晋时期，三公职权削弱，但依然是最高荣誉职位。
王戎除了任司徒外，还曾任尚书左仆射，相当于副宰相。不过他在八王之乱结束的前夕，也就是305年死去。王衍成为这个家族事实上的族长。
王衍的名声还在王戎之上。
他是当时著名的美男子。
据说他外形清秀俊美，风度优雅倜傥，一双眼睛仿若闪电。即使处在贵公子群中，也是鹤立鸡群。竹林七贤之一的山贵阳临床试药员涛看到他的时候都忍不住感慨道：何物老妪，生宁馨儿！
翻译过来就是：究竟什么样的老太婆，能生出这样的孩子？
我们今天夸别人家孩子漂亮时用到的“宁馨儿”就来自于此。
除了长得好看外，王衍还是西晋名士之首，有“一世龙门”之称。“一世”就是一代人的意思。当时人把登门拜访时代偶像称之为“登龙门”。
《晋书·王衍传》记载，王衍“声名籍甚，倾动当世”“后进之士，莫不景慕仿效”。他的一举一动，都被后进士人中有巨大的号召力。
司马越掌权后，任其为司徒，兼尚书令，也就是宰相。王敦、王导也进入司马越军府，王导当时任参军，也就是参与军事谋划。
后世人常说的“王与马，共天下”，也就是王氏与司马氏共同执掌天下的局面，最早就始于这个时候。
“王与马共天下”始于王衍
对王敦、王导兄弟来说，只要跟在王衍后面，协助司马越稳定政局，对抗匈奴，不仅能建功立业，还能继续扩展家族权势。
但现实远比表象残酷得多。
王导、王敦都是务实的人，他们俩看得很清楚，无论是他们的族兄王衍，还是现在的西晋掌舵者司马越，很可能都不是那个能够力挽狂澜的人。
王衍之所以被时人推崇，并非有军功、政绩，而是因为长于清谈。
清谈起于魏晋之际，类似于今天的文化沙龙。几个出身豪门，饱读诗书的人围坐一起，或点评古今人物，或就《老子》《庄子》《周易》中的某个议题展开辩论。
这项文雅的活动有诸多评判标准，比如说理透彻、言辞简约等。发展到后来，甚至还要求辩论时仪态优美，声韵动听。
王衍就是其中的佼佼者。但凡清谈，都手执白玉柄的麈（音zhu，三声）尾。这是一种类似拂尘一样的物件，在木柄或者玉柄的末端装饰兽毛。原本用来驱赶蚊虫或者扫尘，后逐渐发展成一种点缀优雅的装饰品，类似宋人作诗时候手摇折扇。
王衍每次摇动麈尾时，宽松的袖子落了下来，露出跟玉柄一样白皙的手臂。姿态优雅，令人倾倒。
这就是后人常常提到的魏晋风度。
若王衍只是隐居山林的诗人、樵夫，此番风度，确实令人绝倒。但他现在是西晋的宰相，而西晋正风雨飘摇，需要他遴选人才、考核官吏、征收赋税、组织军事后勤。
但王衍对这种俗事、琐事没有兴趣。他也没有这个务实的能力。（大司马按：王衍不至于无才，主要是司马越极度猜忌，此前为司马越真心办事的缪播、缪胤兄弟就因司马越的猜忌被杀，其他士族必须表现得对实事没有兴趣，锅还是司马越的。）
史书记载了一个有意思的细节：当匈奴快要打到洛阳城下的时候，城中百姓纷纷逃难，王衍却卖掉了家里的牛车，告诉大家事情还没糟糕到亡国跑路的程度。
这是一种精英式的傲慢与昏聩。他们出身高贵，在权力的宠爱中享受优渥的物质生活，优雅的精神世界，对真实的社会运转一无所知。（大司马按：王衍此举是主动帮司马越稳定军心。）
司马越懂阴谋不懂治理
司马越的执政能力也同样令人担忧。
他在赢得统治后，分派自己的三个亲弟弟出镇四方，但这项任命没有收到实际成效。
二弟司马腾为冀州都督，也就是掌管今天河北一带兵权。河北地广人多，自从曹操在今天的河北临漳建都以来，就大力开垦土地，招募军队，将其打造为守护整个北方政权的屏障。它向北可以阻挡鲜卑从东北涌入，向西可以堵住山西匈奴势力横跨太行山。
只要河北稳定，就能从北面守护首都洛阳。但司马腾以吝啬闻名，待手下将士苛刻。直到州内叛乱发生，才临时赐给将士米、布。寒心的将士不效死力，司马腾为叛军所杀，冀州一带最后被石勒的匈奴势力侵占。
三弟司马略为荆州都督，掌管今天的湖北、湖南军权。荆州在三国以来就是四战之地，司马略无力镇守。
最令司马越失望的是四弟司马模。他掌管今天的陕西、四川军权。也就是著名的关中、益州之地。这两处都拥有山川天险，是极好的割据之地。司马略才智平庸，始终不能平定两地内部的叛乱。但当司马越想将他替换下来的时候，他却拒绝了，有了割据自守的野心。
司马越本是靠军事优势赢得八王之乱的胜利，但现在却不能控制河北、关中、四川等军事要地，在王都洛阳以外建立有效的防线。
更让王导等担忧的是司马越与皇帝的关系。
傻皇帝司马衷在去年12月被突然毒死，有人怀疑是司马越所为。目前虽然没有明确的文字记载能够证明这点，但以司马越有最明显的作案动机和能力。
司马衷死后，司马越拥立司马衷的异母弟，年仅23岁的司马炽为帝。
司马炽年轻，没有政治积累，方便司马越挟天子以令诸侯。但令人意外的是，新皇帝与他的哥哥截然相反，聪明、勤奋，试图重振朝纲。《资治通鉴》记载：
（司马炽）始遵旧制，于东堂听政。每至宴会，辄与群官论众务，考经籍。
在朝政混乱了接近20年后，西晋终于有了一个拨乱反正、励精图治的皇帝。皇帝身边的近臣都感叹道：今日复见武帝之世矣！
今天终于见到了晋武帝当初的局面啊！
但这却引燃了皇帝与司马越的矛盾。
年轻的皇帝虽然试图亲自处理朝政，但军政大权都在司马越手中。对于皇帝的努力，司马越很快做出了反应。史载：
帝观览大政，留心庶事；太傅越不悦，固求出藩。
皇帝亲政，司马越不悦，要求出巡地方。
既然你要管理国家，那我就不在朝廷挡你的路了，我请求去地方镇守。
此时的司马越位居太傅。这个职位多由功勋卓著的老臣担任，既是皇帝的老师，也辅佐君王管理国家。在皇帝年幼或者缺位时候，可以代为管理天下。西周的周公就曾担任此职，西晋的奠基人司马懿在曹魏时期也曾担任此职，权势凌驾皇帝之上。
现在司马越要求出镇地方，摆明是要威胁皇帝。
新皇帝一再请求他留下来，但他“固求出藩”，也就是坚持要走。
他最终带兵去了许昌。
许昌在首都洛阳东南方向，相距170多公里，急行军一日一夜就可抵达。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以来，就驻扎许昌，将其经营为首都，让这座城市积累起重大的政治影响力。司马越屯兵此处，有助于就近控制朝廷。
如果司马越和皇帝和衷共济，西晋未尝不会有另一个可能。但在战乱中成长起来的王导等人清楚，越是这种时候，越是内斗的高潮期。在没有安全感的时候，大家都只会选择固守私利，互不相让。
二人之间的紧张关系还将继续下去，并把王朝推向更加危险的轨道。
司马越是阴谋家而非政治家
王导、王敦现在必须做出选择，是继续留在司马越麾下，还是另谋出路。这不仅关乎他们个人性命得失，更关系到琅琊王氏家族兴衰。
他们的叔祖王祥去世时，曾留下遗言：扬名显亲，孝之至也。
壮大家族名声，这才是真正的孝顺。
这是王导、王敦等世家子弟必须背负的宿命。
幸运的是，他们比族兄王衍更清醒，更果断，于是他们选择了后者，因此也就有了开头那幕家族密谋。
司马睿单飞与王导烧冷灶
在王旷出现并献出他的计划之前，琅琊王氏的家族会议已经召开多次，但始终没能找到一个适合这个家族的落脚之地。
王敦、王导等对当时形势曾做了一个分析：
帝国的河北、山西都在匈奴手中。陕西、四川等容易割据的地方被司马越的弟弟司马模所占。
王朝最南边的广州、交州是还没有完成开发的瘴气弥漫之地，不适合琅琊王氏这样的世家大族。
最后剩下的就是东南方向的扬州，还有东边的徐州、青州。
徐州可能是个不错的选择。
这里的徐州不是今天的徐州市，而是由山东南部、江苏北部组成的行政区，级别类似今天的省。如今的徐州市当时叫彭城，也归徐州管辖。
琅琊王氏祖籍临沂，也就是今天的山东临沂市，在徐州境内的东北角。
魏晋时期，世家大族多是一州的政治、经济、文化中心。家族人员往往担任本州郡主要官员，而本州读书人多投靠在大族门下，充当学生、门客。凭借着广泛的影响力，他们在战乱时代可聚集宗族乡里，圈地自卫。
琅琊王氏的发家人王祥初入仕途时，就是担任徐州别驾。参与平定本州叛乱，获得巨大声誉。百姓称赞“海沂之康，实赖王祥”。“海沂”指的就是徐州的琅琊国、东海国，都在今天的山东临沂市。
也许王导等人可以在徐州重现叔祖的辉煌。发挥琅琊王氏的宗族力量，扎根徐州，在乱世中经营出自己的一方根据地。三国时期，青、徐两州就依靠当地豪族，拥有一定的独立性。
这个方案还有另外一个便利条件：琅琊王司马睿此时正驻扎徐州，而王导在他府中担任司马。琅琊王氏这样的世家大族想要圈地自守，往往会推举一个藩王作为名义上的领导者。而司马睿就是他们最好的选择。
很多年后，司马睿将成为东晋开国皇帝，在江南延续西晋国祚。但此时的他只是西晋王室远亲，没有太大的政治影响力。
他是西晋奠基者司马懿的曾孙，但他祖父，也就是司马懿的儿子司马伷跟西晋帝国的开创者司马师、司马昭是同父异母，血统从这里就开始疏远。
他十五岁的时候，继承了父亲的琅琊王爵，封国在今天的山东琅琊，也是琅琊王氏祖籍所在。但他本人留在洛阳担任散骑常侍。所谓“入则规谏过失，出则骑马散从”，属于皇帝身边的侍从，一般都是贵族子弟担任。
这个时候的司马睿没有留下什么了不起的事迹，以至于《晋书》不得不替他辩解说，司马睿为了在乱世中保全自己，时刻谨慎退让。
这确实是某种程度上的事实。在司马家族那些年轻的王中，司马睿表现出少有的隐忍和克制。在他那些同辈兄弟前仆后继地涌入舞台中央的时候，他寂寞地躲在阴影中，克制自己的野心和欲望，在漫长的煎熬中等待自己时代的到来。
不过更重要的是，因为血统疏远，他还没有机会挤入权力中心。八王之乱前期登上舞台的司马玮、司马亮、司马冏等人都是王室嫡系血脉。
他当时唯一的依靠是亲叔叔司马繇。这是一个长着漂亮胡须的人，他在八王之乱前期因为支持贾南风，官升右卫将军，掌管一支禁军。后来再升尚书右仆射，相当于副宰相。
如果司马繇能一路升迁并最终掌握军政大权，司马睿的命运也可能一起跟着改变，随后的历史也将重新书写。但司马繇很快在权斗中落马，后来虽然复起，不过又很快因为母亲去世而到邺城守丧，也就是今天邯郸南边的临漳县，距离洛阳600多里。这直接改写了他和司马睿两人的命运。
公元304年7月，司马越挟持皇帝北上攻打邺城的司马颖，在洛阳为官的司马睿随军。在这场被后世称为荡阴之战的交锋中，司马越大败，他随后逃回了自己的老巢徐州。而司马睿则被堂兄弟司马颖俘虏。他的叔叔司马繇被杀。
司马睿失去了唯一的依靠，从现在开始要自谋生路了。
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，司马睿趁着守卫松懈逃了出去，孤身南下，潜逃600里，直到黄河北岸。眼看就能脱离司马颖的势力范围，但他却被关卡守军拦住。
当时司马颖之前有令，各个关口不准放贵族出入。
生死之际，落在后面的随从宋典赶到。他用马鞭子抽了一下司马睿的马，嘲讽道：“舍长，就你这样的一个人也被当成达官贵人拦住了吗？”
舍长指的是管理客栈的人，地位低下，后来经常跟仆妇相提并论。
守关的人听了宋典的话，才给两人放行。
这里有个细节挺值得回味，司马睿骑马南逃，就连侍从都落在了后面，足见当时的仓皇狼狈。
史书说，当司马睿还在洛阳时就跟王导相识，王导经常劝他不要在洛阳逗留，早日回到自己的封国。
司马睿经此一难，终于想起了王导的话。他渡过黄河，到洛阳带上家人逃回自己的封国琅琊。
琅琊国在徐州东北方向，再往南就是司马越的封地东海国。魏晋时期，州郡长官为了巩固统治，一般都会招揽本地世家大族子弟入府任职。像司马越、司马睿这样的封王也不例外。王导此刻正在司马越府中担任参军，负责在军事上出谋划策。
一年后的305年，司马越为了壮大势力，前去关中与另一个藩王司马颙决战，建立了自己的军事联盟。没有背景的司马睿选择继续投靠司马越。司马越任其为平东将军，在他进军关中的时候留守徐州，负责转运粮草物资。
司马睿同意了，但他提了一个小小的条件。
他请司马越的参军王导协助自己。
司马越同意了，王导于是转入司马睿府中担任司马。
司马比参军的职位重要多了，负责军政大事，在战时可领兵打仗。日后携手在江南开创东晋的王导与司马睿终于走到了一起。
司马睿也同样是阴谋家而非政治家
《晋书王导传》记载：
时元帝为琅邪王，与导素相亲善。导知天下已乱，遂倾心推奉，潜有兴复之志。
这里的元帝就是司马睿，他与王导很早就认识，并志趣相投。在王导任职司马期间，司马睿对他非常信任，“军谋密策，知无不为”。
按照以上分析，王导家族支持司马睿占据徐州，拥有天时、人和。
但遗憾的是，“地利”方面对他们非常不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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